小鹿和春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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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万物生,冬袭万物灭。
江南的春温柔而多情,庭院里的树木抽枝拔芽。只是半个月时间,植物的样貌已大有不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唯独那棵樱花树,依然凋谢,依然枯败。
在满园里的绿意里,这唯一的死亡不由有些碍眼。但没有人敢挖走这棵枯树,园丁想了很多办法救治它,却无济于事。
商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透过窗户去看那棵树。
他昏迷了快十天,江驹臣那一枪并没有打在要害,会昏迷这么久全是他自己的缘故。那天lyan带着江驹臣离开后,他号令商家不眠不休地顶雨找了一整晚,淋雨高烧是必然;一无所得回去后,他看见了枪伤的位置,又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包扎缝合。
他强硬地洗去了江驹臣锁骨下的刺青,却坚持着在自己身上同样的位置留下无法愈合的疤痕。
商家上下没有人拿他有办法,伤口很快溃烂、感染,他硬撑了五天不眠不休,将陶余安插在商家的眼线一一拔除,又清理了江业霖的残余势力。商珒的手段非常冷静,道上都认为他会向叛徒宣泄怒火,但他并没有,只是用最快的方法将一切斩草除根。
如果有怒火,他也将它全部发泄在了自己身上。
当一切料理完毕,他终于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卧室的床上发呆,抱着江驹臣翻过一半的英文诗集。
高烧很难受,枪伤很疼,被背叛很难过。
我只是承受了五天,就觉得很累很累,再也不想去爱谁和信谁了。
但你被我伤害了五年。
你应该……不会原谅我了吧?
第六天,商珒一个人在卧室里发烧烧得昏过去。枪伤感染已经非常严重,这一遭算得上是大病了,再醒来时浓春已至,绿树葱茏,百花盛开,唯独不见记忆里的樱色。
他难过地看了很久,心里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刚凋谢的时候尽早地救治它。春天真正地到来了,可它却一日比一日枯败,最终再也无法挽救。
医生过来查看了伤口,又嘱咐了一些别的事项。商珒左耳听右耳冒,他其实很想问一问有没有江驹臣的消息,犹豫了很久还是不敢开口。
他既盼着能听到那人的消息,又明白其实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昏迷的期间积压了很多事务,医生退开后就有部下近前,挑几件要紧的事情汇报。他听完几件,正在沉思着,“江家主”三个字突然撞入耳廓。
商珒猛然一抬头,他紧紧攥着枕巾一角,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
“……是Burgner家族的公爵大人,听闻您绑架了江家主的女儿……”汇报的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请您去做客,洽谈一下和商家的合作事宜。”
商珒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离谱的理由。
他曾听闻过这个尊贵的家族,无论黑道还是白道,均有其一席之地。它不仅是帝国传承已久的名门世家,更是掌握了极其强大的地下势力,与白色产业相互交融,既享有帝国最为尊贵的爵位、同时也是金字塔顶端的黑道世家。
与其地位相配的,是这个家族不可一世的高贵。黑手党最初起源于西方,即便商家稳居C国黑道之首,和底蕴悠久的西方家族仍无法相比。而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是因为他敢绑架江驹臣的女儿,所以才被这个老牌名门家族看入了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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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四月初刚刚入春,气候依旧寒冷如冬。
古老的庄园肃穆典雅,窗外在下雨。廊角吊灯在夜雨里照亮暖色一隅,厅堂一座雕花精丽的巨大壁炉,火光跃动,将卧室温度熏得暖融。窗帘重重掩着,天鹅绒的大床,白色棉被柔软温暖,旁边花瓶里养着一朵樱花。
回到伦敦半月有余,江驹臣大多都是没有意识地睡着。
真要论起来,他身上只有肩膀那一处枪伤,但状况却并不比两年前身中四枪好多少。非常明显地,他的精神变得非常差,几乎不能处理任何事务,甚至连清醒的时间都很有限。
隐隐传来脚步声,lyan神色焦虑,他带着医生打开了卧室门。
走廊光线缓照,映亮低敛的长睫。lyan迟疑了一会,他走进去,躬身低唤了几声家主。
意料之中的,没有答音。
指尖用力攥了攥,想到江季绾的情况,他还是咬牙转过身:“……注射吧。”
医生应声上前,打开药箱取出一管乳白色液体的制剂,扣过江驹臣放在枕边的苍白手腕。针尖切开泛青的血管,药液缓缓注入。lyan站在旁边等了会,没过多久,耳边原本低不可闻的呼吸渐渐急促,他低头,床上的人眼睫低颤了颤,慢慢打开。
医生手里是推了大半的注射器,江驹臣倦怠至极地看了一眼,他垂了垂目光,精致的面容平静得像一幅死寂的画,仿佛不知道强行唤醒他的药物是高浓度的安非他命。
这些天,他每一次醒来,都要借助安非他命的刺激。这种药物能将昏迷的人生生唤醒,经常被黑帮用于刑讯,无论受到多么残忍的折磨,都不会失去意识。但频发使用会留下药瘾,更会让本已非常恶劣的精神状况雪上加霜。
江驹臣单手撑起身,目色静漠,他屈指按过眉心,什么也没有说。
lyan焦急近前:“家主,您去看看小姐,她一直不肯睡觉……”
江季绾的情况非常严重,她在没有光的地下室被关了整整一天,在五岁的孩子心中烙下对黑暗的深深恐惧。她在心理治疗中心经过短暂的调养,稍有好转,开始尝试不依靠安眠药入睡。
安眠药一旦停下来,就不能再轻易服用。但小姑娘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复现对黑暗的畏惧,这些天江驹臣每次被强行唤醒,都是去哄江季绾睡觉。
“知道了,”他放开抵着眉心的手指,这已经是第三次注射安非他命,即便清醒的时候也会额心抽痛。但他的容色不见痛意,只是较睡着时更苍白一些,他轻轻拿过靠在床边的手杖:“我去看看她。”
lyan低低说了声谢谢家主,想去扶他,却被江驹臣避开。他伸着的手僵了僵,只能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艰难地站起身,膝弯折了折,扣着杖柄的指骨苍白发青。
江驹臣越过他,手杖轻点,一个人去了江季绾的房间。两人的卧室相距并不远,即便如此,他独自走到门口时也出了一层薄汗,照顾小姐的女仆站在外面,急忙向家主躬身行礼。
他接过女仆手中的绢帕,将鬓角的汗意拭去一些,靠着手杖缓了一会,这才抬手叩了叩门:“绾绾,我进来了。”
夜色深沉,星光被乌云遮蔽,雨声淅沥不绝。
卧室布置非常温馨,各种各样的公仔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是个小小动物王国。床头开着一盏小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缩在柔软的被子里,怀里抱着一只小猫。猫咪懒洋洋地趴着,两只小爪搭在小主人的枕边,看起来已经睡着。
屋子里非常安静,小姑娘紧紧贴着身体温暖的猫咪,却还是忍不住在被子里轻轻发抖。一双大眼睛时抬时起,她看起来已经非常困倦,却一直强撑着不敢闭眼睛。
“臣臣……”她小小声地说,像是怕吵醒怀里熟睡的小猫,“对不起……我又打扰你休息了吗?”
江驹臣沉默过一瞬,他垂着眼睫轻轻笑了笑:“当然没有。”
女仆搬来一把蓝色缎面的高背椅在床边,江驹臣扶着手杖坐下来,他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是我有些想念绾绾了。”
江季绾往他的掌心里缩了缩,从被角里探出手,去拉江驹臣的小指。她依恋地扣着,声音低低的,“我骗林叔叔说,我已经睡了,不要打扰你……”
“没有骗过他呀,”她很委屈地说,眼泪在眼眶打转,“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用了……觉都睡不好……”
江驹臣心头揪了揪,江季绾本不该知道安非他命的事情才对,他急忙用纸巾去擦小姑娘的泪,几乎是茫然和无措的,“绾绾为什么要道歉?”
“睡不着觉,是因为绾绾被吓到了,所以臣臣要陪着绾绾,”他俯身吻了吻小姑娘湿润的眼睫,“这是应该的事情。”
江季绾哭得更厉害了:“这不是应该的事情……”
“臣臣病得这么重,绾绾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臣臣应该陪绾绾,那绾绾也应该陪臣臣……”
江驹臣握着纸巾的手指,钝钝一停。
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眼睫垂下来,他不想让小姑娘看见他悲伤的眼睛。
“是梦见了绾绾,才想来看看你的。”他轻轻哄着,“下次绾绾不要钻进臣臣的梦里就好了。”
床边放着一本童话书,江驹臣伸手拿过来,低头翻了几页。心口闷痛,他安静地忍受着,因为担心吓到小姑娘,垂在身侧的指尖甚至没有去按一按。他细心看过目录,挑出一个比较温和的故事,低低咳了咳,声音有些沙哑,他望向江季绾:“绾绾,闭上眼睛。”
“不要去听外面的雨声,我来给绾绾念故事。”
江季绾抱着猫咪,她轻声问:“什么故事呀?”
江驹臣笑了笑,他伸手盖过小姑娘的双眼:“……小鹿和春天的故事。”
春天来到了原野上,樱花开放,小鸟鸣叫。
但春天没有来到山里,依旧积雪不化,寒风凛冽。
山里有一只小鹿,执意去山的外面找春天。它跑到有春绽放的原野,遇见一个小男孩,男孩折下了一枝未开的樱花,戴在小鹿的角上。
“这就是春天呀,”男孩说,“你快回去等它开放吧,花开了,春天就来啦。”
小鹿满怀期待地回到被雪覆盖的山里。
他念到这里时,停了停,转头看过去,江季绾抱着小小的猫咪,已经睡熟了。
房间安静,江驹臣合上了童话书,他没有念出故事的结局。
他静静地守了一会,小姑娘的呼吸渐渐悠长,这才回身关掉床头灯,在黑暗里摸索过手杖,慢慢地站起来。
额侧陡然一沉,他晃了晃几乎倒下去,耳旁嗡鸣。他的意识有些错乱,头部的钝痛越来越烈,思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即便借助安非他命,他的清醒时间也随着用药次数渐渐变短,后遗症也越来越严重。
……会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想法。
lyan焦急不安地等在外面,他听见里面讲故事的声音渐渐停下去,又过了一会,那一点昏黄的灯光也灭尽。房间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他团团转了很久,才等来江驹臣推门出来。
“家主!”他急忙上前,透过门缝往里看了看,“小姐已经睡了吗?”
江驹臣:“嗯。”
他神色冷淡,面色却一片寡白,五官因清减而极为精丽,眼尾一颗小痣色泽明晰。lyan没有注意,他长长松了口气:“只要您在,小姐总能安然入睡。只要坚持一个月不用安眠药,医生说就是康复了!”
他拉着江驹臣往旁边走了几步,担心会吵到里面好不容易睡熟的小女孩,“家主,还有一件事。”
“burgner家族的老头子……给商家递了请帖,参加他的寿辰酒会。会不会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去套商珒的话,万一商珒那里有小姐的照片,让那个老头子看到,小姐的身份不就……”
江驹臣低声打断他:“等我下次醒了再说。”
lyan闻言一皱眉,“酒会就安排在下周,如果不早作准备——”他一句话没说完,身侧江驹臣闭了闭眼睛,他毫无征兆地昏过去,lyan惊了一跳,慌忙上前把人扶住。
他抿了抿唇,神色带过几分焦急,频频抬头去看江季绾的房间。
“我……会出席酒会。”江驹臣伸手扣过心口,他的眼睫缓慢费力地掀了掀,眸色朦胧,语声低轻,只余气音,“有我在……”
他的眼睫再敛了敛,这次没有再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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