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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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珒抬起头,他凝视着老公爵的眼睛,是非常特别的一种瞳色,高贵淡雅的浅浅铂金。
这种颜色非常少见,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带着明确的家族特征。商珒第一次见到江季绾时,就被这双眼睛的美丽震慑,那时他还以为这双眼睛继承自她的母亲。
原来如此。季萱和伯格纳公爵的独子相爱,并在对方的帮助下构建起自己的黑道帝国。但她的构想和黑手党的旧贵族大为不同,甚至大幅地撼动了他们的利益,老公爵原本能够登顶教父,却被自己的儿子背叛,扶持季萱夺取冠冕。
五年前,季绾出生。或许正是这个孩子的出现,彻底激怒了老公爵。四年前季绾的父亲遭遇暗杀去世,两年前季萱同样遭遇暗杀,甚至这两场刺杀都是由老公爵一人安排。但这个未知的孩子始终是他的心病,他一直想探寻究竟,但季绾的一切都被江驹臣瞒得密不透风。
……商珒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老公爵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商珒。
商珒将急乱的心跳平复下来,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而沉定,掩盖去一切谎言的痕迹,“我记得那个孩子的眼睛,是黑色。”
“我之所以会绑架她,也是因为她是江驹臣的私生女,我为了向江驹臣寻仇……”他努力表现出自己的恨意,一字一字道,“我绑架了她,以她的安危胁迫,才能够将江驹臣囚禁在商家,任由我报复……折磨……”
说到最后时,他心底疼得要裂开,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她长得很像江驹臣,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江驹臣的女儿。”
他把这句说完,房间顿时安静下去。老公爵注视着他的目光没有片刻移开,内里的深浓讽意毫不掩饰,怜悯同情地看着商珒。
“商家主,”他叹息道,“你为什么选择维护江驹臣?替他保守秘密,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吗?”
商珒声音冰冷:“我没有维护他,这就是实情。我不会用家族和您开玩笑。”
老人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世纪笑话,阴鹜叵测地笑起来。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商珒,目光玩味至极:“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你们东方的话。”
“我相信你已经看清楚,江驹臣对你已没有旧情可言,如果你不和我达成合作,商家很快就会倾覆在他手里。”像是为了安慰商珒,他的语气放得温柔了些,“孩子,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
他拉住商珒的手,面庞慈爱,轻轻地慨叹:“你并不爱他,现在的你只是愧疚而已。但既然从一开始决定狠心,你就该一直狠心下去,何况对现在的你而言,退让毫无意义。他并不会因此原谅你,反而会在他的怒火倾泻而下时,让家族蒙受更大的损失。”
“聪明的人,不该咎于过去。”老人深深地看着商珒,“利用和背叛,都是黑道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该做的,是踩着好不容易垒起的基石,往更高的地方爬。如果你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允诺将教父的权柄与你共享,你将成为两个世纪以来,首位统掌东西两大世界的father。”
他说完,凝视着商珒,捕捉所有的表情变化。面前的青年像是被这无上的尊荣震慑了,目光颤抖了一下,低声问:“可是、可是……您要为此,杀了您的亲孙女吗?”
老公爵冷漠地笑了:“我甚至杀了唯一的儿子。为了至高的权位,这些都是必要的事情,再寻常不过的选择。”
“如果不早下手,等她长大那一天,江驹臣一定会助她回归家族,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而那时,伯格纳家族和江家的势力合二为一,将毋庸置疑成为地下世界的皇帝。商家主,您想,在这样一头巨兽前,倾轧而下的仇恨和愤怒,你和你的家族……还会有喘息之机吗?”
话至此处,该点透的都已点透。
老人见商珒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满意地笑了笑。
他抬手撂过一瓶药在桌子上:“这是伯格纳家族自己研发的药物,一旦成瘾,只有我手中掌握供货渠道。你见过那孩子,想办法把它溶在她喝的水里,不出三天,江驹臣一定会带着他手中的一切来乞求我。从此以后,无论是谁,都将再无阻挡我的可能。”
商珒在这一刻终于抬起头:“您的意思是,不仅要江小姐的命,您还会对江家下手。”
他的双眼通红,衣领被泼的酒还没有干,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攥着拳。老公爵挑了挑眉,凝视着对面狼狈的青年,他在酒会刻意折辱打压对方,就是要将之逼退最后一线。这时候无论提什么要求,对方都会轻易地答应。
他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东方教父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什么委屈、更没有遭受过磨难。这样的人在落魄时才最会不择手段,哪怕有一点儿希望和光亮都会牢牢抓住。因为已经毫无退路,才会明知是陷阱也要去赌,无论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没错,”老公爵坦然承认,“我当然不会留着江家。和季萱有关的一切,我都不容许存在。”
商珒低声说:“……我明白了。”
老人欣然一笑:“好孩子,你选择了正确的路。”这样的结果是意料之中,他眼底的阴鹜褪去,再度变为慈和的神态,示意商珒坐在他身边:“这次的订单,我不会再计较,你先想办法见到那孩子——”
“抱歉。”商珒并没有近前,他退后了一步,迎着老公爵的眼睛,他一字字道:“我不能答应您。”
老公爵像是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了商珒很久:“——你说什么?”
“赔偿金我会如期交给您,”商珒说,“但这件事,我不会帮您。”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妄想什么?!”老人勃然大怒,狠狠地指着商珒,被拒绝的惊愕和愤怒铺天盖地:“你知道拒绝我的后果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离开我的庄园,那些在江家吃过亏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地围猎你,将对江驹臣的恨意全都发泄在你身上!”
”没有我的庇护,拒绝和我合作。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向我支付赔偿金?你觉得自己还能安然无恙离开伦敦?”
商珒痛苦而苍白地笑了笑,心跳急乱,一声一声敲在耳旁。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有勇气过,当年父亲去世,他想逃走去国外留学,将破乱的家族一丢了之;后来陶家蒙骗,他始终不敢戳破那层甜蜜的谎言,自欺欺人了那么多年。
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害怕,怕死、怕屈辱、怕陷落泥尘、怕失去一切拥有。正因如此,他已经后退了很多次、逃避了很多次。
但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了。
哪怕江驹臣不会再知道,哪怕他不会再在意。哪怕他会下意识以为,自己带来的花有毒、造访江家是为了暗杀。哪怕他不可能相信,自己竟然也会有一天……愿意舍弃一切,去守护他的秘密。
多么可笑。在他拥有一切时,对那个人只有肆意索取和伤害;反而在他失去所有时,却开始徒劳地挣扎,妄图去用荧火之光保护对方毫厘一分。
商珒站起身来,他望向老公爵阴狠怨毒的双眼,怒火燎原,仿佛要将自己当场毙命在此。
“恕我拒绝。”他平静地直视,目光毫无退让,再重复过一次:“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接受。”
老公爵怒极反笑:“胆敢忤逆我,你不怕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你不但离不开伦敦,甚至连伯格纳庄园都踏不出去!”
商珒扯了扯嘴角,他低头行礼,然后没有任何迟疑,转身推门离开。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是老公爵摔碎了桌上的茶杯。
别墅的长廊很长。一侧是拢着重重布帘的圆窗,另一侧墙壁挂满名画。油画里的神明目光皎洁长垂,双手合抱,背后垂落素白的翅膀。窗外传来伶仃的雨声,商珒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拖长的影子仿佛暗夜飘零的孤魂。
老公爵喜欢清静,伯格纳家族的佣人极少在别墅走动,商珒惹怒了老爷子,离开书房后自然也没有人带路。他慢慢地沿着来路往前走,目光没有了面见公爵时的沉定,在阴影里显得落寞而孤单。
他刻意走得很慢,走了很久才来到楼梯口,视野陡然明亮,是穹顶那盏华贵的水晶吊灯。
走廊光线很暗,商珒在阴影里待了太久,一抬头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刺痛了眼睛。眼角渗出眼泪,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好半天视线才逐渐聚焦,眼前犹带着破碎的光斑,朦胧映出沙发上的一道人影。
那一瞬,商珒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所见不过是虚假的幻觉。
竟然是江驹臣。一楼的客厅同样没有佣人,只有江驹臣懒倦地坐在沙发,风衣和西装外套搭在一旁。他只穿着一件白缎衬衫,袖口半挽,露出的一截小臂有些过于纤细和苍白,手腕处紧紧扣着一枚银质的雕花银环,微微垂着头,密长的睫倦怠地半敛。
是和酒会上的他全然不同的气场,一身威仪敛去,虚弱和疲惫显而易见。灯下的面庞更加精丽而无血色,甚至仿佛融化在透白的光色里,微长的尾发蜷在颈侧,鬓边散着剔透的汗意,显得柔软而温淡。
商珒的呼吸微微一停,他胡乱抬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匆忙跑了下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他几步就冲下了楼梯,想起江驹臣心脏不好,又急忙收慢脚步,轻轻唤了声江驹臣的名字。就算是睡觉……怎么也不该在伯格纳家族睡着吧?那个老头子的祸心昭彰,万一趁江驹臣状态不好的时候动手……
商珒接连唤了几次,江驹臣始终没有答音,侧颜极为苍白,眼睫毫无声息地敛着。他像是发冷,身子微蜷,单薄的衬衣下压抑地低颤,呼吸的气息却滚烫。商珒抬手轻轻去贴他的额头,触手的温度果然很高,他沉默了会,从后面将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怀里的人像是一抔冰凉的雪,没有温度,没有声音。商珒揽了他一会,抬头看见旁边的风衣,探过身将它扯了过来。他刚要用风衣把江驹臣裹紧一些,那双长长的眼睫慢慢一眨,侧头望了过来。
光色流转,印在黑漆的眸底,宛若一泓幽泉波荡。江驹臣的眼睛太过漂亮,极致的美丽总会偏近阴柔,因此常常给人温雅的错觉。每一次和江驹臣对视时,商珒的呼吸总会停止一瞬,而这一次也不例外,他僵硬地举着风衣,还维持着把人揽在怀里的姿势,半天也没动一下。
江驹臣低低咳了咳,他的意识刚清醒些就蹙紧了眉,扶着商珒的手臂慢慢坐直了些,屈指抵过眉心。
他没有说话,眸色非常朦胧,侧颜苍白而冰冷。商珒无措地松开了手,没有他的扶持,江驹臣的身形晃了一晃,竟是连坐都坐不住,商珒心底一颤,慌忙又把人护在怀里。
“你……你不能在这里睡,”他小声哀求,以为江驹臣在这里是等着见老公爵,“你发烧了,我先送你回江家,有什么事过两天再谈,好吗?”
江驹臣没有说话,他像是非常难受,扶着眉心缓了很久,然后挣开商珒,从风衣里侧取出一管针剂。那东西商珒已经见过很多次,乳白色的液体,药量却明显变多,他眼看着江驹臣迷迷糊糊把针尖往手腕扎,血管已经淡得看不见。
一颗血珠沁出来,鲜艳得刺目。商珒脑中嗡鸣一声,他按住江驹臣的手腕:“你别再用这种药了……”
江驹臣微微敛眸,他试着挣动了一下没有成功,于是松开了针剂。商珒急忙把那管东西拿远,心里刚松了口气,耳旁响起江驹臣低哑的声音,“我送你出去。”
商珒愣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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