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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伍怡看上去很诧异,但他没说什么,还是放我进去了。他侧身示意,我抓起鞋柜上的蓝色鞋套,环顾着他的房间——整洁,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但是整洁地让人觉得害怕,每个东西都摆在应该放的位置上,看不出使用的痕迹。胡阿婆的房子本身就是拿来出租的,上一个女租客走后,她的东西肯定不是被偷了就是胡阿婆拿去卖了杂货——反正她也回不来了。现在屋子里的东西,应该是伍怡自己带来的。这个屋子整洁的......就好像主人随时会离开一样。
伍怡拉过陈旧的椅子坐在上面,整理着书桌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问我:“有什么事要进来说?”我把注意力从房间上剥离:“嗯,是上次你说的话。”他没有回应,我们都心知肚明是哪一句。我拉过来一把椅子:“......我五岁的时候,爹娘都病死了,反正不是什么好病,全村人都膈应我得不行。后来小邱姨——也就是我老板把我带回来,她对我称不上好,也称不上不好,反正就凑合着过这么多年。寄人梁下长这么大,我别的不说,吃过的苦遭过的罪还是不比一般人要少。上次你说别人过得苦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自己都过得跟什么似的,还关心别人?”我苦笑一声,伍怡打断了我:“跟更苦的人比会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惨?”“应该是吧,没什么出息的自我安慰。”我摸了摸裤兜,叹了口气。伍怡看了我一眼,在铁皮盒子里翻翻找找,丢过来一支烟。“谢啦。”我摸出打火机点上吸了一口,“哟,好货啊。这什么?云烟?”我叼着烟挑了挑眉。“不知道,别人给我哥送的。”我吐出一口烟圈,“这逼日子,大家都在苟延残喘。”我随口一句感叹,伍怡却冷不丁开口:“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我盯着他,把烟从嘴里抽出来用手指头捻着,烟灰掉在手指上,烫的我一哆嗦。
伍怡不是在骂我,他是认真地在问我这个问题。
我放下二郎腿坐直了:“小孩儿,我还没问过你,你多大啊?”“二十二。”“那也没比我小多少啊,怎么动不动把死啊痛啊这种话挂嘴边?”他这张嫩脸要是多点生气,说是哪个高中的校草也会有人信吧。“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那双眼睛真是神奇,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黑洞,每次对视,越发感觉吸力骇人。几根碎发掉下来,遮着他的眼若隐若现。马里亚纳海沟底端会有什么呢?我突然想到。“中国人避讳谈这个,我觉得蠢透了。”他偏着脑袋,我透过烟雾缭绕,看不真切。“那,你想死吗?”我问他。伍怡瞬地仰头,他的眼里有了一点点的光,黯淡的月光:“想。”伍怡一点也不掩盖地说,“为什么不想?”他没有继续说他想的原因,但我从癫狂里读到他:死亡不是一个人的终点。“那你为什么不想呢?”他有些困惑地注视着我。“因为我还能活。”“既然死活无所谓,为什么要活着?”“那为什么要死呢?”伍怡没有接话,起身走向落地窗。“因为想把自己留在大海,留在远方。”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①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我同他告别,转身忽视伍怡晦暗不明的眼神。我鄙视用死亡逃避困难的人,我曾经觉得一切命运都可以靠自己改变,但是看到伍怡的模样,我也明白为什么自己越来越相信命运了。我发现我鄙视不了他,相反,我笃定他曾经尝试改变过命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也许因为我们是殊途同归,我确信。
可能他就是抗争命运失败的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金手指小说和热血动漫,我反正不爱看,因为看完会热血上头,觉得自己也可以。我存活于此世,就是活着,而已。
但我还是想挣扎一下啊。再试一试,再忍一忍,说不定就到头了呢?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
......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也算是复原了吧。但是自从伍怡坦然地告诉我自己想死后,倒像是囚禁野兽的铁链子碎了个稀巴烂。我发现谈及死亡一类的话题时,他会短暂地变得健谈,虽然大部分时候我还是不理解他。倒不是说他一派胡言,只是在我看来些许疯狂。他不加掩饰地向往死亡,但是并不像一个天生的反社会分子或者神经病一般的自杀狂魔。我偶尔会从他的言谈中感到人性的一面,只是已经快消失殆尽。我想,他一定不是天生如此沉沦。
和他聊天,有时会让我想起太宰治。我不了解这个作家,以前翻过几面《人间失格》,没有看完。好像他沉迷于自杀?那至少在这点上,他们有点像。
我也在改变,我曾经避讳谈及死亡,但是同伍怡待在一起时间长了,我发现我也开始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死亡是否是一个人的终点?伍怡当然觉得不是,他觉得死亡是一种嘉奖。
他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疯子。
但我发现,我开始为此而着迷。
坦白地说,如果只看脸,那他确确实实狠狠直戳我心。但是他的性格心理如此可怕,让我敬而远之,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我害怕被他所影响,有意无意会拉开距离。
但我失败了,我还是陷到他里面去了。也许是谈及死亡时他发亮的眼,也许是一低头的碎发,也许是海风吹起的下摆。我觉得不是我肤浅,是他的死亡论说服我了。避不开也逃不掉,我的预感真没错,我们果然殊途同归。
我很快付诸于行动,因为犹豫就会败北。同时我也有意无意意识到,他最早同我说的,关于他的家庭,他可能在说谎。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给他打电话,他们从来不给他寄东西——也许有什么他不愿意说的原因吧。我越发频繁地找他,给他做饭,送东西,我想再迟钝的人也会意识到什么。果不其然,一段时间后,他不收东西了。一天上午,在伍怡去海边前,我把他拦在了巷子口:“你怎么把我昨天送的花给放回来了?小邱姨早上看到还以为是谁芳心暗许她,现在还直乐呵——当然我没跟她说。”“你什么意思?”伍怡低着头。“我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你别给我送东西了,也别惦记别的。”他哑着嗓子说话,挤开我堵着巷子口的身体。“人生苦短,不抓紧快活,那就没意思了。”我在他背后随口一说,没想到伍怡还真停下了。他没有回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怎么样?真的不想开心点吗?”我望着他单薄的后背。“试试?”伍怡回过身走近,拽着我的领子就是往下一扯,嘴唇撞了上来。真是撞上来的,砸的我嘴有点疼。但是果然,不论多么伤人的嘴,外面都像个软糖,又香又甜。他浅尝辄止,抹了一下嘴巴:“感觉也没有多开心。”他脸不红心不跳,只是在做实验。“啧,你着什么急。”倒是把我整狼狈了。我揽过他肩膀,伍怡不自在的扭了扭,刚刚还无所谓的表情有了点反应——看上去是不好意思?认识他几个月了,第一次见到他这样。“陪你去海边?”他没搭话,算是默认。
我们的关系转变得突然,但是却没有一点别扭的感觉。可能因为我不是脸皮薄的人,而伍怡是一个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也许他并不是喜欢我才答应了我,他只是想体验一下什么叫开心。但我很满足,我也在践行当初让他开心的承诺。至少现在我可以有理有据地和他亲密接触——最开始他还是抗拒的,但是渐渐地可以揽一揽肩膀,拉一拉小手。后来可以抱了,从短短几秒到几分钟。
就是一直亲不上,我很挫败。
除了第一次他做实验,之后一直不让我亲。其实一个月下来,我终于能看到他的脸上偶尔会出现称得上笑容的表情,有时是因为我的逗乐,有时可能因为是短暂地温存。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万事万物不惊,才是伍怡的常态。
结果他有一次喝醉了。
直到现在我想起来依然觉得震惊,伍怡和酒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喝醉了,但是我也第一次见到他情绪如此不稳定。我到巷子口的时候便闻到酒气,凌冽的风把酒味儿和腐烂的臭水沟一起扑到我脸上。我拿出他家门钥匙,轻车熟路开了门,入眼却是一团糟的客厅。
啤酒瓶东倒西歪了一地,和之前整洁的家大相径庭。伍怡倒在地上,手中还捏着一个易拉罐,我胆战心惊地把他捞起来放在床上——他还有意识,能分清楚是我。“你搞什么?怎么喝成这样?”我有些心疼,正要起身给他倒水,却被他拽了回来——劲儿还真有点大。他一身酒气,双眼迷离,我只能瞧见他身上混沌不堪的黑。“......我爸妈自杀了......哥哥被枪毙了......”“什么?”我不可置信。“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活着为了什么......我出人头地给谁看?没有人还记得我......”他呢喃着,我相信他醉得彻底。我同他一起躺在床上,揽过他单薄的身体,把他的脑袋按在我胸口,胸口的布料很快湿透了。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似乎要睡着了。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凑了上来,环着我的脖子,吸吮我的嘴唇。我又被亲了个措手不及,伍怡还在我身上拱来拱去,很快我起了反应。
忍不住了。
混乱,疯狂,交织的欲念,我咬他,在他的敏感点来回放肆。他挠我,我的背上全是他抓的红痕。昏暗的房间又一次承载我们的赤诚相待。我用虎牙在他胸口的罂粟上碾过,我喜欢听他情难自禁的呻吟,喜欢他被肏到避无可避之后下意识的逃离,喜欢他泛红的眼尾。“你那么喜欢大海,那你是水做的吗?”我伏在他身上,在他全身打上我的印记。伍怡试图用手背阻止自己发出声音,但是无济于事。他避开我的眼睛,我便加快了作弄的速度,他的呻吟突然变大,我把他双手固定在头顶上,他暴露在我眼下。床咯吱咯吱地响,我想要是塌了,刚好可以换个双人床。
翻来覆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没有空调也不透气,浑身湿透,充斥着情欲的味道。我们都瘫倒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伍怡伏在我身旁,却突然开了口:“你后悔吗?”
“......不后悔。”
“想听吗?”“想,你讲。”
“你听完会后悔的。”
“你不讲我怎么知道。”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对话听上去好像是两个无理取闹的小情侣。他越过我,从床头柜摸了一根烟,也没有点燃,塞在我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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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 海子 《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