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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故事比我想象的要长,不过听完我就更加理解他无时无刻准备着死亡的理由。出身贫瘠,年幼时母亲工厂裁员,父亲被村霸打残了腿,一家人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哥哥十五岁就去外面打工,大字不识一个,全家人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存款供他上学,而伍怡也争气,学习努力刻苦,想着去大城市赚钱,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他也受了无数冷眼,经历了无数不公,却没有放弃。他说到一半还掀起被子,颤抖着给我看脊背上的烫痕——我刚刚便发现了。伍怡说是在夜总会打工的时候,老板喜欢在人身上灭烟头。
直到一年多前,他还在和命运抗争。
“后来......去年我大学毕业的时候,”伍怡顿了一下,“我爸被查出来肝癌。”他的呼吸似乎变得快而重,我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尖。
“家里要钱,我就放弃了读研的打算。但是我哥不让,我爸妈不让。他们瞒着我,跟我说病情控制住了,没有问题。”他轻轻地讲着沉重的事,现在说起来都是三两句话,当初经历时有多痛苦?
“我没让我哥继续给我打钱,我自己在外面打工。我爸发现得早,是癌症中期,病还有治好的希望。但是住院要钱,化疗要钱,药也要钱。我妈要照顾我爸,我哥拿不出钱来,医院都快赶人了。”
“然后他去贩毒了。”字字惊心,我浑身都凉了。“你......”我想要打断他,他不理会我,自顾自地往下说:“后来就很简单,被抓到,枪决,立即执行。我直到他死了几个月才知道他不是去东南亚跑什么生意了,怪不得一点消息都没有。后来有一天打工结束,我接到电话,要我去认领尸体。”
“我爸妈在家里烧炭自杀了。”伍怡仰躺在床上,他看着天花板,声音越来越轻。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然后我收拾了一下,就来这里了。我也不需要打工了,我把房子卖了,我自己也攒了一些钱。在这边生活一年绰绰有余。”“只攒了一年?”我预感有些不安。“只需要一年。我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就去死。”伍怡平静地说。
我很想劝他,但我觉得语言很苍白,而且设身处地地想,我有什么理由让绝望的人再编造一点希望,以支持着他存活下去?他抗争之后,发现背后的支持变得空无,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他再没有继续抗争的理由了。
“因为我喜欢大海,我在来这里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所以我想把剩下的日子都留在这里。”伍怡翻身起来,我看着他白皙的身体上,背后的伤疤就像一条条毒蛇盘踞。“秋天已经开始了,我还有半年时间。”“既然这么想离开,为什么还给自己留了一年?”他翻找着衣服:“我在来这里之前,没有任性过,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没有实现过什么愿望,我只是活着。现在唯一的几点念想也没了,家人也没了。再给自己一年,尝试着像个人一样体会点喜怒哀乐,不让自己太遗憾?”他披上衣服去了浴室,我把烟点燃,脑子里还在回荡他刚刚的话:“我只是活着。”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们连脆弱都如此相似。我看着磨砂门里的身影若隐若现,水声砸入我的耳朵。
我只是活着。
......
那晚之后,我发现伍怡完全变了,他似乎变得更像曾经的自己。他依然向往着死亡,但是他也像是卸下所有伪装,原来他不是没有喜怒哀乐,他只是藏起来了。这难道是上床的魔力?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是坏事。他会主动地亲吻,会直白地说自己想要,他甚至还撒娇,会粘人。他可爱而迷人,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良缘良人,我们两就是绝配,天仙配。我们迟到地陷入热恋期,以至于我有时都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会和伍怡地久天长。
我从阁楼搬出来了,小邱姨很开心,他侄子很开心,我和伍怡也很开心,皆大欢喜。那张床果不其然后来塌了,至于为什么懂得都懂,我们顺理成章换了张大的——不过伍怡没让买新的,他买了一张二手的,他说反正几个月之后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睡了,买新的浪费,不想便宜房东。我觉得他说的对,我夸他贤妻良母会省钱,他给了我一拳。
我们频繁地上床,性爱成了伍怡除开去海边外频率最高的事。因为只有在两个人一起混乱的时候,脑子才会理所当然地空无一物,满心满眼只有眼前人。我后来才发现我有些喜欢施虐,比如喜欢捆绑,喜欢控射,喜欢蒙眼,但伍怡完全不反感,他似乎称得上是喜欢。我喜欢他背后的疤痕,那里很敏感,碰到总是会让他颤栗。后背位的时候,我常常附身亲吻那里,享受他的狼狈。而伍怡很喜欢我的耳垂,他总是环着我的脖子,在耳垂上轻拢慢捻。他的眼睛不光美,还称得上媚,总能勾走我的魂,每每抬眸看我,我都想死在他身上。出人意料的,伍怡还很喜欢骑乘。他就像个浪荡的妓子,扭动着腰肢,喘息呻吟不停,而我就是困陷入花魁的美的俗人,就算他把匕首怼在我脖子上,我也要昂着头冒着划破喉咙的风险吻他的手指。
真是爱他爱到心坎里去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生活,轮流做饭洗碗,家里井井有条,就像一对相爱很久的恋人一样温存。美好的生活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到了十二点还是会原形毕露,但是这不妨碍它很美好,美好得想让人时间暂停。
十月份,伍怡要过二十三岁生日了。他觉得没什么,因为他前面二十二年也都没过生日。但我觉得人的每一个生日都很重要。他生日当天,刚好是那年霜降。我同小邱姨请了一天假,带他坐着船离开了岛,去市里玩了一天。我们这种小城市也没什么大的商场,他却逛得很开心。我看着他欢欣的脸庞,觉得他活的很好。我让他先去楼上找吃饭的地方,我去楼下买蛋糕。买完蛋糕路过首饰柜台,我走不动路了。素圈戒指反射着我的脸,柜员的推销我一句都没听。对戒价格不是特别贵——当然只是跟其他的大品牌比,略微便宜一点,大概是我存款的一半吧。
伍怡选了一家川菜馆,点了一个火锅两个炒菜,味道还不错。我从袋子里拿出小蛋糕,点上蜡烛,伍怡没有许愿,他说他没有什么愿望。我逼他:“不行,必须许一个,不许今天就不走了。”邻桌看我们的眼神怪怪的,但是我不在乎。他很无奈,还是假模假式地闭上眼意思了一下,然后把蜡烛吹了。从餐厅出来,他很奇怪我没问他许了什么愿。我把食指比在他嘴巴:“嘘。说出来就不灵了。”他眼睛弯了弯:“那确实不能说。”“你不是没有愿望吗?最后不还是许了。”“嗯,最后一个生日愿望,不用有点亏。”他语气平淡地说,我握紧了他的手,没有再搭话。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我摩挲了一下对戒盒子,很快就松开了——不然手汗等会把盒子浸湿了。
我们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草草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伍怡最近越发频繁地有意无意提起时间,秋天要结束了,冬天要来了。
他看不到来年春花落。
每每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被痛苦劈成两半,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从来没有劝说过他放弃死亡,我只是尝试着让他在世界上体会多一点留念的事物,不论是人还是爱情。但我没有理由让他继续支撑,我说不出“你就当是为了我”这种话。也许这一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年,但他早已变成黑洞,人生的夕阳再怎么灿烂,那微弱的光也照亮不了黑洞——黑洞反而吞噬了光。
爱情美好,却还没有美好到,值得他继续同命运做无济于事的斗争。我明白这一点。伍怡从浴室出来,躺在我身边。他卷过被子,翻身面对着我。“今天开心吗?”我把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扒到一边。“嗯。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这辈子竟然有人陪我过过生日,我很满足。”他把手轻轻搭在我手臂上:“我快到时间了。没几个月了。”我僵着身体,没有回应他。“你该走啦。”伍怡闭着眼,嘴角仰起微不可觉的弧度:“早点离开,到时候就不会那么伤心。”“还没入冬呢,你这么着急赶我走?”我红了眼。“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他呢喃着。我不管不顾一把揽住他躺下来:“睡觉!”即使他都这么无情了,我还是舍不得说他一句重话。黑暗里他没有闭眼,眼睛里的光刺的我想哭。“我不走。你别管我。我乐意留在这里看着你。”很久很久,他没有搭话,可能是睡着了。我进入了梦乡,也睡得不安稳,伍怡半夜似乎说了什么梦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也是迷迷糊糊没听清。我那时有些愤懑地想:我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大不了和他殉情算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伍怡依然钟爱着他的死亡论,我依旧在民宿打工。小邱姨最近也许是更年期,脾气越发暴躁。我除了战战兢兢干活不让她生气,也做不了别的事。这几年因为传染病民宿生意也越来越差,她在考虑传手了。我感到些许迷茫,民宿要是没了,我去哪里呢?
我本以为时间就这样过去,逃避地到春天,然后他离开,我失去爱人,痛苦伤心一个月,一年,或者一生。但是,我忘了,也许我们来处不尽相似,但我们最终归于一处。
戏剧性的,我也失去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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