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以为我会永远爱他。
-----正文-----
*
我叫客房服务送来退烧药与体温计,将裹在茧中的他唤醒。他眯着眼,意识朦朦胧胧的,态度比起以前倒很乖巧,让张嘴张嘴,让吃药吃药;额上敷着冷毛巾,又钻回被窝继续睡。我突然想起,适才应该再叫客房服务送冷黄瓜片;不过这病总得养几天,想来,他也不用再担心自己在外人眼中的形象了。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又看见他身上深深浅浅的吻痕,腰上的指印,与背上刮蹭的红迹……啧,昨夜就不该做那么凶;太阳穴又针刺般疼痛。满月高升时,他的状态终于好了些,尽管体温计的红柱停在低烧的位置迟迟不下,至少能够眨着眼睛,同我说几句话。
“我又麻烦你了吧……”
“是我的错。”
他汗津的手从被窝伸出来,和我放在床上的手叠在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躲,倾身躺下来,和他并肩睡在一起,交叠的手藏在薄毯下面,像抚着一块溪流间承受曝晒的鹅卵石块。
“难受就跟我说。”
“我不难受啊。”他细弱的嗓音飘荡空中,“其实……咳咳,这是我这么多年,最幸福的时候了。”
“……”
“啊,不过,对你,应该不是这样吧。”他翻过身来,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想再遇见我。”
“……”
“其实有时候呢,我也觉得自己很讨人厌;想消失掉。”
“不过毕竟还是没有消失。”
“不然也就遇不到你了,是不是?”
“……早点睡吧。”
“Adie,你人真好。”
“……”
“为什么我要过那么久才明白,这世上,只有你不嫌弃我、会全心全意照料我呢?”
“明明早就不爱我了。”
“……不是这样的。”
他不理我,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回国结婚后,就什么都变啦。”
“后来想想,我到底为什么要回去呢?为什么不留在伦敦呢?”
“或者跟你去纽约,去世上任何地方——”
“啊,你应该知道的吧;抱歉当时一直没跟你说。我家突然出事了。我一下子就……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浑浑噩噩的。对你的态度也很恶劣。”
“你当时……应该挺恨我的吧。”
“其实我也挺恨自己。”
说着,莹莹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
“……”
我好像应该否定。
打断他,给予简单的宽慰。
我叹口气,再次拥他入怀。
多年以后——再欺骗自己——好像也不剩什么意义。
“别说了,”我摸着他的头发,“都过去了。”
“比起计较从前……我更希望你现在能开心些。”
“多吃点东西;少生点病。”
可以没有我的陪伴与照料,也好好活着。
“真抱歉,我又让你失望了。”
“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所以你果然还是恨我的吧?”他颤抖着,哭出声来,“Adie……Adie,对不起。”
“我总是犯蠢……什么都明白得太晚了。”
“……”
“可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我叹息,拭去他的眼泪,“我早就不恨你了。”
“开心点吧,Lian。”
“我还是更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
其实,归根结底,我又有什么恨他的立场呢;他当时的选择,事后回看极好理解;你能对一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二十出头的从未踏入社会的人要求什么呢。但当时,情绪涨在胸口,理智怎么追诉,也是空谈。像所有年轻的校园情侣那样,我们毕业前总是争吵;具体为了什么,现在是统统不记得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果然不爱我了。”“回家那么晚,你又去见那学妹了吧——”好像也就是这些事情。那时我总是计较他和Theo的亲密。积郁在心里捂久了,几乎化成僵硬的毒;说不出口,于是一次一次,自作自受,抑或把他推得更远。我和那在同一家公司入职的学妹能发生什么事情呢,coffee chat三句话,all centered on career path. Theo对他,倒是一片真心;直白成那样——真有人,能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懂吗?
种种念头,恶意与揣测,一个人反刍久了,像在漆黑的迷宫里打转,走不出来,沉重的心却愈发怨恨,再没气力包容另一株荆棘。“你为什么要去美国——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分手了——”我说我只是收到了offer;还没正式做决定。“可你早就计划好了吧?瞒着我是什么意思?要不是那天我突然看到——你是不是准备出发前都不告诉我——”
那时我也是说:“不是这样。”
可他根本不听。
恋爱中的人都不讲道理。
被剧变逼得患得患失的他更是如此。
而我当时……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要是走了,Theo在他身边,也能一直好好照顾他的吧。
哪怕一直以“密友”的身份。
就像我遇见他以前的许多年那样。
他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有那么需要我离不开我。
他只是习惯了。
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美国。
“你搬出去吧——Adrian,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别再见了,Julian。
我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
如果他的家道并未中落……如果他无需回国结婚——我和他,难道就能在伦敦,像所有童话故事美好静谧的落款那样,就此过上幸福美满的一生?
不会的吧。
很早以前,我就这样隐隐预感了。
很久以前,我曾以为我会永远爱他。
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还觉得,他永远不会像我爱他那样爱我。
这倒是真的。
某种程度上,我希望他将我永远忘掉。
我只是他青春期,一个荒唐的虚无的无需提起无关紧要的名字。
而他会在随后的人生中遇见更好的人;Theo也好Leo也好。
可惜,现实并没有如愿。
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能够如愿。
他哭累了;又在我身边睡下了。
下半夜,他的烧退了。
我头痛欲裂,站在露台,凌晨四点,淡粉的光晕从远端渐渐铺盖;慢慢地,火红的日轮升上来了,海波在它的麾下,寂静如冰封千年的灰岩。金光蔓延;天空与灰水的界限就此割裂。冰凉的栏杆染上温意。六点了。天已经全亮了。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海鸟开始啼鸣了,远处银光闪耀,细窄的鱼群跃起又沉降。
而我,即便是在露台晒了半天温凉的太阳。
那拂在身上的金光,也并未让我感到些微好受些。
-----